沈令嘉忙俯身扶她起来：“国女快不要这样, 您如今已经回来了母国故土，再没有人能如西戎贼子一般折辱您了，您哪里还有需要我相救的地方呢？”又叫侍女，“百合，快去端盥沐器具来, 服侍国女净面。”百合一躬身, 领着满殿侍女都退下去了。
慕容殿春却不肯起来，伏在沈令嘉怀里呜呜大哭，眼泪串串明珠一样滚落, 话音竟然还是清楚的：“蒙娘娘怜惜，收容我在宫内读书，然而我为慕容氏女儿, 父族犯有大罪, 冒犯天.朝。如今大军压境，慕容氏族人不日便要破国，我将要如何自处呀！”哭得死去活来, 就是不起身, 把沈令嘉膝头的裙摆都打湿了好一片。
沈令嘉眉间亦染上一缕忧愁，慢慢地抚摸慕容殿春的长发：“国女有礼义之心，又是本朝百姓所生, 是绝不用担心的，朝上诸公都是厚道人哩。”
慕容殿春哭道：“娘娘, 旁人的怜惜管什么用呢？我得自己做点什么, 才不会被夺走呀！”
这话说得简直是到了尽头了, 沈令嘉虽觉得她言语间不够圆融，然而换做自己这么大的时候，还未必能明白这些道理，遂柔声提点道：“国女的身份，是极贵重的，您明白吗？您不必这样杞人忧天。”
慕容殿春的哭声小了些：“娘娘是说？”
沈令嘉将她扶起来，在自己身边依靠着坐下，亲自为她拭泪：“国女乃是西戎王室之女，生父是属国宗室里的将军，乃是如今的乱王下令送来与本朝友好的——乱王虽然悖乱无德，他在位一日，所说的话就还是算数的。”
慕容殿春抽泣道：“倘若天威至戎，乱王必然惊惧而亡，届时另立懂礼义之人为新王，仍有国女会被贡来的呀！”
沈令嘉好笑道：“那又怎样呢？”慕容殿春虽然机敏，终究是个小孩子，犯了所有小孩子都会犯的错误：“你们有什么不同吗？”
慕容殿春一窒，后背上唰地冒出了一层厚厚的冷汗，慢慢收了眼泪，与沈令嘉道谢道：“今日太妃指教，殿春感激不尽，不敢或忘。”又像个正常的小女孩儿一般红着脸羞赧道：“离乡甚久，今日失态了，太妃可不要笑话我呀。”
沈令嘉一笑：“国女年纪还小，就是该这样活泼些。”
百合在外间适时地弄出一点声响来：“太妃，国女，奴婢来迟了。”领着一群侍女鱼贯而入。
沈令嘉笑道：“怎去了这么久？”又吩咐人与慕容殿春整妆。
小女孩儿的装束，整理起来也很容易，唯有一点不好，却是慕容殿春方才哭得太真心实意了，一头小辫上珠玉掉了一地，拣也拣不全。
百合领着宫人们满地找寻那两颗可恶的米珠，慕容殿春却与沈令嘉道：“娘娘，两颗珠子罢了，怎么好这样劳动人力呢？横竖我的头发也已经散了，娘娘不嫌弃，便着人替我重新梳一个汉家发式罢。我蒙娘娘教导这几个月，甚是思慕中原风物呢。”
沈令嘉微笑颔首道：“国女智慧天生，我亦与国女十分相得。”令人与慕容殿春梳了个在室女常梳的垂鬟分髾髻，只胎发不甚长，燕尾垂在左肩上。再簪两只月娘小时候用的金钗，居然也与中原女子无甚不同了。唯有肌肤白得发光，眉目又略深一点，才能看得出来是慕容氏血裔。
慕容殿春趁机赖了几件九娘的新衣裳，九娘虽比她要小两岁，但身量很高，尚服局又是给孩童做衣服，刻意放大了量，居然也穿得了：“谢娘娘赐衣冠啦。”
沈令嘉眯眼打量她片刻，忽而一笑：“国女只有西戎衣裙，并无中原衣饰。我原说不好唐突，然而这里也没有人会做西戎裙裳，国女不弃，我令尚服局为国女按着九娘的例备上一份，如何？”
慕容殿春作惊喜状：“我正求之不得呢，多谢娘娘啦！”
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对视一眼，都笑得很满意。
一时慕容殿春去了，八娘与九娘从内室里转出来：
“姨——”
“娘——”
沈令嘉招招手，揽住两个孩子：“功课做完了？”又与八娘道：“你娘今日去尚服局吩咐宫人冬衣的事去了，一会儿就回来，不要急。”
八娘脸色不大好看：“殿春，殿春她——”
沈令嘉含笑注视着她：“你早不知道她是须得自保的吗？”
八娘在姨母并不骇人的眼光下慢慢地低下头去，脸色也渐渐郁郁起来：“是我想当然了。”
沈令嘉摸摸她的小脸，却不再多加安慰了。这孩子是施阿措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独生女，还生在了宫里已经没什么大事的好时候，难免娇惯些，自记事起就没被人骗这么大一个跟头过。早几年也就罢了，如今八娘已快十二虚岁了，过几年就要出嫁，不能再这么天真下去——她要是个三娘那样的傻娇娇，天真就算了，她又自小聪明，拿花团锦簇来糊弄她，一旦糊弄不住了被戳破，可比现在难过得多了。
又问九娘：“今日读了什么书？”九娘未到上重华宫的年纪，还在寿春宫里由沈令嘉亲自发蒙，间或到明心堂去跟着姐姐们听大锅菜。
九娘依旧是慢吞吞道：“左传。”春秋左氏传。
沈令嘉颔首，心说读史也罢了，教道：“同时也看看谷梁、公羊二氏是怎么说的，不要只听一家之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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