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徐氏带着工人回来的时候，自己儿子还在窗户那发呆。她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，回来的时候还是这个样。不知道是不是坐了太久，孩子脸都有点晒红了。
“仔真是乖。”跟着来送货的婶子对李徐氏说。
“就是命苦。”
“哎，李婶，你家里做定胜糕的，甜着呢。”
“命苦又不是说不得，受的苦多，将来回报就多。”
“哎，是这个理。”
李航哪知道自己妈妈说这些。尔虞我诈的三国演义听到一半，中间没人声的时候，后院停车的动静钻进李航耳朵里，他才知道是他妈妈回来了。
经过磨米的小屋，他快步走到了后院，听到了妈妈和工人聊天的声音。她七十多岁了，声音洪亮，语速很快，还是很健康的。
“我回来了，店里有什么事吗？”李徐氏虽然音量高，语气还是柔和的。
李航想起了闹哄哄一帮人，想起陈正坤，但还是对母亲摇了摇头。
“卸完货，晚上吃条鱼。”
李航开心地点头。
午后的杭州艳阳高照，无风无云，是卸粮晒粮的好时候。他从车上抬下了一袋子糯米粉，用脚确认了一下推车板托的位置，将袋子放了上去。他刚将手放在把手上，就被送货的赵婶按住了。
“哎，快放下，我来推！”
年长女人的指根处有一层薄茧，搭在手背上磨得慌，声音也仿佛被砂纸磨过，粗粝粝的，裹着那样浓重的关怀，仍听得出经年劳作的辛苦。李航笑着摇了摇头，自己摸索着将车推进了后厨。
“你这孩子！”赵婶在他身后急道。
李航卸掉袋子后，回头冲着赵婶原来在的地方笑了一下。
“我没动，你原路推回来吧！”赵婶无奈地说。
李航数着脚步一路推了回去，刚数到“零”，就又被赵婶的手按住了。
“哪家16岁的伢有你一半顶用就烧高香了。”赵婶说。
李航还是对她笑。赵婶是粮油店的老板，在他的想象里应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，常年劳作肤色不会太亮，头发利索地盘起来，免得刘海挡住眼睛。李航又拿起一袋，赵婶再来拦的时候，被李航的妈妈拉住了。
“没事，他在家里熟，心里有数。”
赵婶这才不拦了。李航来来回回地搬着东西，听着两个女人闲聊。
“最近这个房价啊，涨得太凶，我想着给儿子添个房子，远点也没关系，终究在市里有个落脚的地方。”
“你家伢要结婚了？”
“是的呀，没上大学，这个岁数结婚也不算早了。”
“二十二了吧？”李航的妈妈压低了声音，“你店里来往人多，如果有合适的温柔女娃也给李航留意一下，只要不嫌弃我们家，我们都欢迎。你也知道，我现在的命都是从阎王爷那赚的，不知什么时候就撒手去了。”
赵婶停了一会儿，也没说什么。李航想，她可能是点头答应了，不然他妈妈一定会再说什么的。
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，毕竟他是个需要人照顾的瞎子。听他妈妈说，这瞎是胎里带的。他生母和他生父都是酒鬼，所以他生下来，就是个有缺陷的孩子。不讨喜的孩子扔给长辈，那两个人前后离家了。
他妈妈大字不识一个，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旧式妇女，只靠着定胜糕这门手艺，也将他养到了16岁。他妈妈没了儿子，他没了爸爸妈妈，所以奶奶不再是奶奶，是他的妈妈。
李航把东西搬完，安静地站在一旁。可能是要晚上了，有了点闷闷的风，贴在脸上像张纸一样。风里有糯米粉的味道，多吸几口，晚饭都省了。
“哎，你看这孩子累得，直喘气，下次还说我来搬吧。”
李航习惯了这种照顾，并没有觉得冒犯，只是找不到赵婶的位置，所以只能低着头笑一下，却不知他自己以为的无奈，落在别人眼睛里，是个非常害羞的样子。
“哎呦，赵婶不对，年轻人搬这点东西绝不会累的。”
直到清蒸鱼上了桌，李航还没搞懂为何赵婶要连连道歉，就像他不懂白天里，叫陈正坤的那个人，为什么也总是叹了气之后，语气就软下来了。
那个人的声音，非常好听，既不厚重也不尖利，听起来有点缺水，却又充满了活力。声音高的时候，有点像他常听的一个电影里的独白，但没有声优的演技在里面。他是生活化的，声音里有喜怒哀乐，还有偶尔拔高出现的瑕疵音。
李航一边想着陈正坤喊别人名字时的声音，听到他妈妈推开椅子，坐了下去。李航拿起筷子，对他妈妈的位置笑了笑。
“我看糕点房有动过的痕迹，有人让你加笼了？”李徐氏一边给他剥鱼肚子，一边问他。
李航点点头。是因为他声音特别好听，所以才给他加笼的，就像有人会因为芳姐好看，送她很多礼物一样。这种行为并不好，但李航的生活太枯燥了，偶尔的一点乐趣，他不想失去。
“是好人吗？”
那些社会上的人叫他坤哥，所以职业的话，应该不算。性格的话，是个好人吧。
惦记自己妈妈的人，都是好人。
“他逼你加笼的？”
李航连忙摇了摇头，树了树大拇指。
“好人就好。”他妈妈笑了，“他知道你看不见吓坏了吧？”
李航摇了摇头，刻意转了转眼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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