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车夫这种得意并没有显于外,而是隐在字正腔圆的官话中,隐在恭敬有礼却不卑下的态度中。
这种态度让路西德感到惊讶——在哈里法,平民对贵族是恭敬又畏惧的。
路西德不仅是一位知识渊博的伊斯兰学者,而且是麦地那有名的外科和眼科医生,目光比常人敏锐许多,往往能从细节中发现隐藏的东西——“他们,似乎,并不怕你们?”
这个“你们”,指的是陆游和范成大,因为这两人的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士,而是有身份、有地位的士——那种让平民畏惧的高贵体面人。
范成大想了想,回答道:“我们中国的士,与你们的贵族是不一样的。对其他三民,士没有权力剥夺他们的生命,只有官府和法律才有这个权力。士也没有权力体罚平民,比如鞭打,罚跪。帝国的法令规定,平民只在公堂上跪官员,其他公众场合,平民对官员和士行屈身礼,但不跪。当然,如果是签了雇工契约的仆人冒犯了主人,主人有权体罚,但打残、打死也是触犯法律的。——这些车夫是身份自由的平民,他们对士恭敬,但不必畏惧。”
路西德犀利道:“法律只是文字。你们的士有权势。”
路西德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科尔瓦多城的大法官,作为出身法学世家的贵族学者,他很清楚,公正的法律大不过权势,即使这个帝国士的特权被法律限制或者说削弱了,但平民畏惧的不是法律,而是士的权势——法律是依法论罪,但权势不会跟你论有没有罪,贵族看你不顺眼,你就是有罪。
范成大道:“读儒经、修道德的士,做不出殴打平民的事。即使无德之士,也不敢在街上公然殴打平民,被武安军巡行抓住,即使殴打没有致伤也要送入长杭府罚铜赔偿,罚铜尚是小事,但引来舆论的谴责就是大事了。”
一般来讲,随意打骂庶民的士人,还是少见的,除非是官宦之家的纨绔子弟——但是帝京哪家官宦敢让子弟在外胡来败坏名声?御史的本子会参死他!像话本里写的什么高官衙内纵马闹民踏死人,强抢民女,逼债打人……这是当御史眼瞎了还是耳聋了啊?如果御史畏惧强权不作为,谏官会参死他!——论消息灵通,掌着登闻检院的门下谏议院岂会逊于御史?
除了御史、谏官外,还有尚书省的观风访察使,直接隶属政事堂,这些访察使都是任命的年轻气盛的进士,头角峥嵘着呢,才不管你什么官什么关系,风闻了、查到了,上本参你不含糊!
还有吏部,官员的考绩中,“德”的大项就有“齐家”之条,儿子在外殴打欺凌百姓,那就是“齐家有失”,考课中“德”被记上一笔,这位官员的前途多半无亮了——这就是坑爹,如今士大夫官员们最怕的就有两样:一是娶了个坑夫的猪队友,二是养出个坑爹的熊孩子。
还有民间报纸,没准被哪家记者捉住了大书特书,或者被打的平民将事情捅给报社,报纸的铁笔写死你!——以权势压下去?京城各大报社中,背景硬的不下十来家,你能封杀完?就算你的关系攀上帝国首相,《西湖时报》也敢批了你,程学的《京都日报》和温学的《正义报》更会连首相一起骂!“民声舆论”,在大宪朝比什么都厉害!
因为官员的德行名声,在大宪朝是首重。放在以往的朝廷,只要有皇帝的宠信,比如蔡京这种被百姓切齿痛恨的,依然做他的太师宰相,因为有皇帝的宠信。但在大宪朝不可能,只要你德行有亏,或在民间的名声不好,即使皇帝信任你的能力,或者宰执器重你的能力,最高也只能做到寺、监的第贰长官,不可能成为主官,入堂参知政事那就更不用想了。
有着这些监督,有着这种用官风气,有几个官员敢胡来?至少明面上不敢胡来;对家中子弟的约束当然也紧,至少干坏事别被人逮着。
地方州府的官员是否这么规矩,范成大不敢肯定,但在京城,官员的子弟即使纨绔,那也是纨绔在吃喝玩乐、不求上进上,公然欺负百姓却是不敢的。
这些原因,范成大当然不会仔细说给路西德听,但主要的说明白了。
这也是陆游说的:“清明之世,礼法之治,守法良民何须畏惧官与士?”
安吉夫点头道:“最重要的还是违法必纠,执法必严。报纸的立场独立也必须保证,这样才能确保舆论的公正,和监督的效力。”
“不错。”范成大赞许地看了他一眼。
路西德沉思着没有表态,真相究竟如何,要由事实来证明,他有很多时间来观察这个国家。
一行人上了观光车——“观光”二字的由来也很有意思,据说是一位外地文士坐敞篷车游览帝京后,感慨说“观览国之盛德光辉”,于是因之得名——范成大和路西德同坐了一车,陆游、安吉夫带一名随从各坐了一辆车,其他随从和护卫又坐了三辆车。
这些观光车的车尾都漆着“顺记车行”,显然是一个车行的。
路西德在华宋州已有见识,知道这些马车叫“出租载客车”,属于有实力的车行。车行拥有马车,将车租给车夫使用,车夫按照契约的规定,向车行缴纳使用马车的费用,载客赚得的余利归己,车行以此得利,车夫也得以谋生养家。
这些车夫必须有官府核发的御车证。因为“御”是这个帝国儒学规定的“六艺”之一,要专门学习才能掌握,所以要经考核发证。而且,无论公私马车,都要在车尾挂车牌号——一面烙有文字和大食数字的长方形木牌。
“车牌号”是官府便于管理而设,如果出现驾车违法就能方便地按车牌号缉拿嫌疑驾车人。而且,有这个车牌号本身就是对御者和乘车者的一种约束。就像那些印有家徽的私家车就很少有纵车惊扰之事,因为会坏了本家名声——路西德赞同这个说法,在哈里法,真正的贵族也是珍惜名声的。
他在《游记》中写道:“……最先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是天才,给城市平民提供了赚钱养家的门路。要知道,学习御车的费用要远远低于购置一辆马车的费用,出租车的出现,让更多的平民不用买车就能从事公共载客行业。比起成为私人雇用的车夫,这种就业面显然更广。儒教认为治理国家要做到‘安居’和‘乐业’,这样就太平了——出租车业就是一个‘乐业’的措施。但是,如何保证出租车夫不被车行剥夺去更多的利润而使生计艰难,这是帝国要立法解决的问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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