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，不用问，你这大老远跑来，一定是豹岑拿玩意漏嘴巴子。”
也不知是不是凤三的错觉，总觉得他脸上那一如既往豪迈的笑似乎也带着几分虚弱，他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。
“怎么？我看你发檄文倒是能说的，怎么见了我的脸倒是一个字没有了。”袁世凯笑话起他的样子全然不像个病人。
“不是…咳咳…”凤三清了清嗓子，却好像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只好又低下了头。
倒是袁世凯，隔着桌子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：“格老子的，娘们兮兮的做什么，生老病死，天经地义，老子还怕死？做人做到我袁世凯这份上，也算是够本。”
只是这样的话停在凤三耳中却只是令人愈加伤怀。
袁世凯见他如此，便换了个话头：“眼下江浙如何？”
“尚可，这两年日本人似乎对国内的掌控超过洋人，听闻日本人除了商界外，已经开始插足各地的军政其中，所以趁着独立军政府之事，把江浙一带的政权清洗了一番，归入军中，这事尚且还在逐步推进之中，大约到半年以后可成。军权方面，原来在我手下的那些人都被我外放至各地为护城使辖各地区，虽是浙江联军之名，只要……我们依然是北洋军所属。”凤三低着头缓缓道来，这些东西压根就不用想，本来就在他的脑子里深深地印刻着。
“嗯。”袁世凯很是赞许，“是个好法子，但是不够快，你既然知道日本人已经插足军政之中，就该知道，这半年的时间太长。”
凤三忽然抬起了头，袁世凯笑了笑阻拦他的开口：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，不就是我与日本人签订的条约…”
“不是。”凤三开口打断了他：“与日本人的条约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，以目前两方实力，我们不能与日本人抗衡，只能屈低作伏，不是你背着骂名也有别人来背，日本人狼子野心，即使你答应地再多他们也不会满足。”
“你倒是看得清楚。”袁世凯看向门外远处的天空，辽阔悠远，与他任何时候看得都一样：“你看着吧，等我一走，这天下必得大乱，除了我外，没有人能坐稳这大总统的位置权衡四方，孙文不行，段祺瑞也不行。”
重重地一声杯子被压在桌上的声音：
“可恨给我的时间不够久！”
然后抓着杯子的手缓缓松开：“不过罢了，身后哪管身前世，我袁世凯对得起自己，以后，就由你们闹去罢，什么国民党、共产党，你们爱怎么走就怎么走罢！”他说完又看凤三，见他眼中似有迷茫之色，便道：“至于你嘛，看着我们这些人一路走来，尚且还能依旧走你自己的路，又怕什么将来呢？若是为公，我没什么好交代你的了，若是为私，你来看我一趟看了就看了，不必扭扭捏捏在这儿做样子。”
“是。”凤三苦涩地笑了笑，确实是他作态了，到了生死关头，他竟然还不如他本人看得透彻。凤三起身向袁世凯利落地行了个军礼，逆着光站在袁世凯面前，由他看来，眼前的年轻人仿佛与外头的天空融为一体。
“您如此说，我便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，您的一生，如您所言，没有遗憾了”凤三如此道。
然而眼前这位病入膏肓之人却在此时露出了一丝暗淡的病态：“若是没有遗憾，还是有的，国力不济，内不平外有患，我自然是有借口说一句因为我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，所以只能向他们伏低，即便是我也始终不能平。你方才说日本人插足军政界已不是偶然之态，你固然有自己的立场，所以改政权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，然而旁人却并非如此想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？”凤三眉头皱了起来。
袁世凯冷笑一声：“各地北洋军借护国军的名义独立省份，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凭着一腔血性做的，其中又有多少是日本人在暗中扶持，要到将来才能看得清楚。我接到密保，就连芝泉那儿也有什么狗屁日本亲善大使频频去往，连他那儿尚且如此，各地不再掌控之中的，谁知道谁与日本人又达成了什么协议。”
“如今他们尚且还看你的面子，所以至多也不过是闹个名声，将来…北洋军、倾向国民军的北洋军、日本军政扶持的北洋军，若是一旦离心，恐怕又要四分五裂。”凤三低低地咬牙。
袁世凯依靠着椅背，轻轻地扣着桌面，目光如炬：“不错，外头每天来探听我消息的人一拨一拨，正是等着我倒的那个功夫，等我一走，这天下必乱，乱世一起，什么共和，他们连这两字怎么写的都忘得彻底，再加上日本人，可就算是真正的热闹了，如今他们便看着，将来便更乐意，只是，到底苍蝇不叮无缝的蛋。”
凤三听出袁世凯的意有所指，便立刻正色立誓：“不管将来如何走，我段云业绝不与日本人苟同，这中国要怎么走，是我们自己的事，无论将来走到何步，都得我们自己定，日本人休想干预半分，我是如此，我也决不允许在我所能及的范围之内，有人同日本人苟同。”
袁世凯手中的动作一滞，转头看着凤三：“去罢，不必再来了，去准备见证这个逐鹿的乱世罢，你好好地看着，我虽不管身后之事，只是将来留在史书上这前后几十年里的名字里，都必定脱不开我袁世凯的名字！”
西洋历1916年6月6日，袁世凯因急病不治身亡，身后世按其遗愿“余之死骸勿付国葬，由袁家自行料理”，然其后继者，也是曾经袁世凯南北会议的“对手”——黎元洪依然以国葬的标准为袁世凯下葬，全国下半旗，鸣炮108响，为这位亲手结束清王朝，推举共和，却又恢复帝制的大总统送行，而正如他最后所说的一般，在他过世后，众人对他的评价赞毁各半，然而这都与他无关了，戎马一生，从清王朝到中华民国，这位大总统已经永远地沉睡在了河南安阳的洹水北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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