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在前面, 玉郎却也没有与河间王说什么不能叫别人听的私密话：“大哥被废了。”
郗珍一点头：“嗯。”
玉郎又道：“父皇赐了吕贵妃一个字的封号。”
郗珍有点儿不开心：“我都叫了你娘作‘沈娘娘’了，你怎么不能叫我娘‘吕娘娘’呢？”
玉郎这才笑了起来：“你不在乎太子之位呀？”
郗珍满不在乎道：“不能吃不能喝的，要那个有什么用？”
玉郎似乎真的开心了起来：“我还以为你要做太子了，就不认我这个兄弟了哩。”
郗珍却转过头去, 认真道：“不是我不认你，是你不认我——你要还像从前那样待我，咱们俩就依旧是好兄弟，你要是不像从前那样待我了, 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。”
玉郎有点不高兴，道：“哦, 我不认你做兄弟了, 你就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呀？”
郗珍骑在马上，将林子之间的一枝杏花折下来放到鼻尖嗅闻：“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，倘如你真的不认我了, 我再怎么挽留你，难道你还能回来吗？”
玉郎的生气之色微微有些缓解了：“你不一样,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, 假如说你只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，一时不能与我像从前那样交心的话, 只要你说一声, 我还会再回来的。”
郗珍的神色一直不太愉快，仿佛含着些什么忧愁似的：“真的吗？”
玉郎不悦道：“你怀疑我？我是从来不说谎话的, 你难道不知道我？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疑心病？”
郗珍终于有了一些神色上的变化：“还能是谁？我只有这么一个爹罢了。”
玉郎有些惊讶：“你有些怨怼？父皇待你, 在诸皇子几乎中是最好的了。”
郗珍苦笑道：“我没有那么没心肝——刚才这话也确实是我说的不对, 我并不是觉得父皇有哪里做的不好，而是伤心于我自己——我不仅遗传到了父皇的英明神武，还遗传到了他的疑心病，就像一个轮回一样，都是命，爹是什么样儿子就必须是什么样，叫我心里怪难受的，好像没了盼头一样。”
玉郎插科打诨道：“好不要脸，就在这里说起来你英明神武了!”他把头伸到郗珍的面前去，扮了个鬼脸儿。
郗珍果然被他逗笑了，道：“你总是这么体贴。”
玉郎正色道：“你也知道我体贴，那你就该知道，我是不会害你的，想要跟你做一辈子的好兄弟，只看你答不答应了。”他的神色十分温柔诚恳，虽然只是一个幼龄的童子而已，面上却隐隐有些光辉，仿佛是个天生的说服者一般，叫别人无法拒绝。
郗珍问道：“哪怕我将来变得和父皇一样，老、疑心病重、不那么英明神武了，你还愿意做我的兄弟吗？”
玉郎笑道：“你又在这里说父皇的坏话了!”他看见郗珍的神色有些不高兴，便也正色道：“你对我好，所以我拿你当兄弟，哪一天你待我不好了，我自然就走了。可是你放心，只要别人不害我，我就永远也不害别人。”
郗珍问道：“这个别人包括我吗？”
玉郎道：“自然。”
郗珍的脸色微微一黯，低下了头去。
玉郎又微笑道：“可是我知道，你是永远也不会害我的，对不对？”
郗珍的脸色又亮了起来，“是!好兄弟!”他这么说。
他们两个在林间跑远了。
·
承平十六年的冬天，宣康董嫔在静思宫里悄无声息地过世了。不过大半年功夫而已，永福宫里的谢婕妤也不行了。
八月初的时候，郗法曾经和沈令嘉说：“玉娘也快不行了。”
他没有说假话，九月初九重阳节的前一天，甘泉宫那边忽然有人过来请沈令嘉：“请淑妃娘娘快过去看看吧，谢婕妤快不行了。”
沈令嘉已经快忘记了，那个美貌的女子当初是怎样风华绝代，耀眼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的。到如今，她也不过是像一团腐朽的枯木一样，静静地躺在高高的院墙里等死。
她跟着吕文则一起过去了。永福宫的装潢还是那么精美，然而都是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，在这些年里，并没有什么人来烧这个永福宫的冷灶。
谢玉娘病殃殃的躺在床上，她的身上还裹着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的缎子衣裳，她的头上还插着一些金玉珠宝，然而那些珠宝和绸缎都像它们的主人一样，放在暗无天日的阁楼里，已经十多年了。
沈令嘉和吕文则携手踏进了内室的门的时候，谢玉娘还是那么高傲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们笑：“我真不知道你如今也做到了淑妃!”
沈令嘉没有说话。
谢玉娘又转头向吕文则道：“我听他们说你就是吕贵妃，长得也未免太丑了一些，当初我在的时候，宫里从不曾有这样丑的妃嫔，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贵妃之位的。”
吕文则安之若素道：“当然是因为我的德行了。”
谢玉娘仰天长笑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：“德行，德行!我竟不知道他郗法还有爱德行的时候!”
她的脸颊仰了起来，对着阳光，沈令嘉看到她的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脂粉，沈令嘉低声道：“你浓妆丽饰请我们两个过来，就是为了看你将要死了的事情吗？”
谢玉娘已经快疯癫了，她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人道：“你们想不想要金银珠宝？陛下赏给了我很多金银，我可以都给你们，只要你们帮我照顾我的儿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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